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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笨人王老大 全文

日期: February 13, 2021 作者:网站维护

锦云、王毅

才进腊月,小王庄就像年下一样热闹起来。各家的热炕头上,堂屋地里,结满霜花的玻璃窗下,风快地传播着一条新闻:王老大的儿子小水和王老大的闺女小珍,定亲了!

小珍子是四岁那年跟着她妈“走道儿”过来的。娘儿俩嫁爷儿俩,虽不犯法,却不合俗。而且还有一个不雅的称谓,叫“爹公娘母”,总难免叫人说长道短。不过,这回却是例外。全村百十户人家,家家赞叹,户户感慨,仿佛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小王庄的人,这些年,经的见的多了,平常的事,犯不上浪费眼泪疙瘩。偏偏谈起这段兄妹姻缘,连一些最讲旧礼儿的老人,也不断地撩起衣襟抹眼角。

咳,人们又想起王老大来了。

王老大活着的时候,没谁惦记他。他是小王庄出了名儿的笨人,手笨、嘴笨、脑子笨。有一年,县剧团下来组织赛诗会,一位女演员包他们小组,要求每个人都单独登台来一首。女演员听说他笨,特意给他挑了一首最简单的,可他还是左教右教背不出。老师急得满脸通红,学生直拿袄袖子擦汗。没办法,只好破例编个集体节目,叫他混到里头,跟着嘎巴嘴。谁想上了台,别人张嘴他闭嘴,人家闭嘴他嘟囔,惹得观众哄堂大笑,全组狼狈退场,那女演员气得鼓鼓地指着他说:“你真是个笨人!”还有一回,队长永绪的媳妇到他屋来,给他说对象的事。正说着,怀里孩子尿了。队长媳妇赶忙把孩子放到炕上换尿布,一边随口叫他关上门。哪知道,他老哥竟咕咚咕咚跑出去,把大街门给插上了。队长媳妇笑得前仰后合,弯下腰,点着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大哥,你真是个笨人!”

笨人干活不藏奸,不耍滑。可是历来评先进、选模范什么的,他都沾不上。队里有他不多,没他不少,除了派民工、秋分红,各类表格上很少见着他的名字。晚上开会,差不离回回都是他先到,坐在队部大炕的灯影后面,津津有味地听到完。可是队长一发脾气,就说:“敲钟开会,为什么全村没一个准时来的?”那口气,似乎王老大不算小王庄的人。一来二去惯了,人们只有在逗乐子时,才会提到他。什么“王老大叫门———笨到家”,还有什么“王老大演节目———跟着混”,又有什么“王老大换尿布———该关街门啦”,等等。小王庄的人们开始严肃地议论王老大的为人处世,是在他两次组织家庭之后。

王老大的对象挺难找,不是人家嫌他太笨,就是他嫌人家太灵。直到三十出头了,才由队长永绪趁外出开会的机会,给他寻摸了一个姑娘。两人见过一面之后,很快就登了记。队里批给他一块地基,大伙七手八脚,垫土的垫土,打坯的打坯,不几天就盖起了三间土坯心、砖包角的海青瓦房。说说喜期临近,谁承想王老大节外生枝。

他的新房隔壁,住着一户人家。两口子结婚七八年没孩子,那男的跑了一趟大同,抱回来一个小男孩。说也怪,自从抱的孩子进了门,那女人竟一连生了两胎。有了亲生的,抱来的成了累赘,受尽了虐待。乡里乡亲的看不惯,队干部也多次对那公母俩进行教育。无奈人要是不地道,凭谁也劝不好。王老大很怜惜那孩子。路上遇见了,总要拉到井台旁,给他洗洗小脏脸、小黑手,往怀里塞根麻花什么的。有时候,还给他捉个小黄雀儿,编个鸟笼子玩。如今,跟这家人成了邻居,见天听见那院里不是打,就是骂,大人吼,孩子哭。四五岁的孩子,又抱柴火,又看小的,成天眼泪汪汪,焦黄枯瘦。这天,夜里下过一场小雪,他起来扫院子,忽听那边屋门“哐当”一响,孩子被推了出来。说是不让小的抓笼子里的雀儿,得“冻冻”。大冷天,那孩子光着头,趿拉着两只大人鞋,穿着袖子短了半截的小薄袄,进不去屋,哭喊着拼命挠门,这真像挠了王老大的心!他再也忍不住,翻过院墙,抱起那孩子,冲屋里吵了起来。

王老大吵架也透着笨,吵了半天,其实颠来倒去还是那半句话:“新社会啦,你别太什么了!”倒是那个狠心的婆娘,反像占了多大的理,连篇叠句,辣气尖声,吵了个没完。什么“多管闲事”啦,“调唆孩子跟俺分心”啦,“逢傻必奸、笨人心毒”啦!那男的更是风风火火,把个鸟笼子扔到院里,连同王老大给孩子新逮的“吱吱红”一脚踩个扁。周围的乡亲帮着王老大数落他们几句,谁知那女人竟倚疯撒邪,发泼叫号:“扳着不心疼的牙,说凉快话谁不会!俺们家的孩子就这么养活。瞧不惯的领去,谁要给谁,把他供在佛龛上俺不管。退俺们二百块钱的本儿了事!积德的,行善的,领啊,领啊!”王老大气黄了脸,抱起孩子奔了队部。王老大非要这孩子不可。特别是听说那两口子即将迁居关外,他不能眼瞅着孩子叫他们带走。队长永绪劝他,是不是等未婚妻来商量一下?王老大自信多余。人心都是肉长的,商量不商量的,还能有别的主意吗?那两口子一看王老大真要孩子,以为得了发财的机会,漫天要价,什么“吃食费”、“穿戴费”,外加“操心费”,算来算去,竟算了五百元!最后还是永绪做主,一百五十元把孩子断给了王老大。那两口子除了心病又得钱,自是欢喜不尽,一家人急忙忙搬往关外去了。

孩子安安稳稳睡到了王老大的炕头上。可是未婚妻呢?不用说,当时办登记是永绪开的介绍信,这回又是永绪搬动大印,给他们办了解除婚约的手续。王 老大头一次成家,媳妇没娶来,先“娶”来一个儿子。

对这桩事,小王庄的人们有的赞成,有的摇头,争相议论了很久。王老大自管按照他笨人的思路行事。他给孩子改取了个庄稼名,叫小水。

他抱着小水到诊所看病,到供销社扯布量衣,又求队长媳妇纳底子做鞋。他自己则是一天两顿,蹲在灶前,做了稀的做干的。每当小水扳着他的肩叫一声“爸爸”,他的心里都要“呼啦”地热一下。这个笨汉子,不会流泪,也不会用五官的移动来表示自己的感情,他只是把孩子搂得更紧一些,嘴里含糊地答应着:“嗨嗨!”

赞成与摇头之争尚未平息,转年开春,便又传来了王老大二次成家的消息。那时,“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刚刚解散,人们正挨度着可怕的春荒。一天,王老大进山砍柴,正路过大北峪沟口的探头砬子下面,忽听一阵哭声从上方传来。抬头一看,竟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斜挂在从峭壁石缝里伸出的树枝上。王老大撒腿跑上崖顶,又跐着石缝溜下去,解开捆柴用的绳子,把孩子拴在自己身上,一步步往上登。到了上边一问,才知道孩子是为了摘那几粒隔年酸枣。这时候,一位妇女,怀里揽个吃奶的,手里拽个刚会走的,呼哧呼哧跑过来,叫了声:“珍子!”就再也跑不动了。小女孩扑过去,抱着她妈的腿哭起来。王老大很生气,冲着那妇女喊道:“你这个当妈的!”女人一愣,似乎感到委屈,但并不剖白,只是用感激的目光温顺地望着他。突然发现了他脸上有被树枝划破的血印子,便连忙从怀中裹孩子的小被上撕下一条布来给他擦,又赶着给他拍打身上的土。王 老大怒气未息,还想教训她一顿。尚未开口,却一眼看到她脚上穿的孝鞋,便呆住了。他又看到那个刚刚被他救下的珍子,正往刚会走的小弟弟嘴里一粒一粒地塞酸枣。王老大不说话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净面窝头,递过去。那孩子妈妈不肯接,低声说:“大哥,你还得干活!”王老大动动嘴唇,把窝头放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抹身走了。

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的孩子为什么饿成那样?王老大从不爱打听人,这回却怎么也搁不下。他抱着小水到队长家串门,因为队长媳妇的娘家就在大北峪。这位弟妹,平常一个人在家对着墙还得练嘴呢,何况有人来问,不等王老大问完,话匣子早打开了。原来这女人叫大翠,当姑娘时就是出名的老实疙瘩。嫁个男人,倒也般配,谁知头年又死在浮肿病上。为了丈夫的病和死,她拉下了不少饥荒,连那点点口粮都卖了一半。现在,她背着一身债,又带着三个张嘴要食的小崽,再寻主吧,谁要?不寻吧,可怎么过呢?

是啊,她可怎么过呢———王老大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思谋着,直到小鸡子叫。

笨人也真有邪的,第二天他竟然抱着小水,悄悄跑到大北峪,闯进人家寡妇家里,硬把几张钞票,摔到了那个心情慌乱的女人的面前。一个月后,他又公然到队长家来求媒了。队长媳妇吓了一大跳,一个劲地嚷嚷:“笨哥,你可别胡说八道,你再想想,再想想!”王老大吭哧憋肚,还是那半句话:“新社会啦,咱们都得什么点!”

小王庄又一次轰动。这回,赞成派急剧减少,摇头派大大增加,更有一些难以入耳的尖刻议论。

有的说:“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叫这么个娘们儿迷惑住了,替死鬼拉套去吧!”

有的说:“可怜小水,后爹娶后娘,出了尿窝进屎窝!”

庄稼人毕竟心肠热。说归说,总不能袖手旁观,还得想办法劝说。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挤进王老大的小院,又叹着气鱼贯而出。人们在村口围住了媒人,指令她不许穿线。

队长媳妇虽然嘴快,却处处听丈夫的。队长一口咬定:这门亲事,可订!他命媳妇突出重围,往返三次,做成了大媒。他又亲自套了一辆白马大车,把那四口接进了小王庄。

队长永绪是小王庄公认的灵人。兴许是相反相成之故,这个出名的灵人却偏偏佩服那个实足的笨人。起小儿两人一块玩儿,灵人总取出招儿的,笨人总取出力的。不过一到坎上,灵人总要看看笨人的神色,想从那里讨到一点什么启示。实在,灵人懂得笨人那颗比金子还要贵重的心。即如眼前,在笨人心底的一团美意不为众人理解的时候,如果不是队长兼灵人出头张罗、吓唬,恐怕他连新娘都接不进门呢!

大翠低头进了小王庄,像是请进来一台戏,立即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团团围住。一些长舌之妇、好事之徒,专拣饭时去串门,要看看粮稀米贵之年,新人是怎么给自己的三个亲崽和一个后儿盛粥。有时,他们还拉住小水问:“你妈打你不?”“你妈给妹妹、弟弟做好吃的啦?”

使这些无聊的人失望的是,小水和小珍他们,成天手拉手乐呵呵地跑进跑出,“咱爸”、“咱妈”喊得山响。大翠拿个贴饼子给几个孩子掰,总是妹妹让哥哥,哥哥让弟弟,根本分不出两窝儿的!

大翠深知,在这一米度三关的饥年荒月,王老大收留他们母女四人,这个人该有多么热的心肠,多么大的勇气!于是,她也把一个善良的女人心中蕴藏的一切深情、美意,倾献给自己的丈夫和他们的儿子小水。三十多岁的王老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温情?何曾有过这样和谐、妥帖、井井有条的家?他心满意足。他似乎觉得,自己过了这些年,专等的就是她!他常常禁不住久久地在灯下端详他的女人: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个髻,乌黑的眼睛,白净的下巴,总是闲不住的一双厚厚的手……看着看着,他那被山风吹就的水泡眼变得迷茫起来,厚嘴唇颤颤地小声问:“你,还走吗?”大翠先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后来又舒眉展眼地笑了,说了声:“傻子!”便甜甜地投到他汗津津的怀里。

小王庄也出过几个高中生,都是读过外国小说的,他们叹息说:这是怜悯和感激,算不得爱情哟!也许,王老大和他的大翠还没有那么高的程度,反正是,这两个身负生活重压的庄稼人,就是如此相依为命地结合了。

饭桌上清汤寡水,热炕上恩爱夫妻。大翠除了尽心照顾好四个孩子,难免要额外关心一下丈夫。为这,还闹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矛盾呢。有一天,四个孩子都睡下了,大翠从被窝垛下面掏出一个用毛巾包着的贴饼子,悄悄塞给丈夫。王老大接过一看,火了,冲着她大声嚷嚷:“你这是干啥!”气得大翠第二天跑去找队长媳妇诉说。队长媳妇打趣地说:“咳,他那是疼孩子,舍不得吃!他疼孩子,不就是疼你嫂子吗?你呀,急啥?慢慢来,教他……”姐妹俩吃吃地笑了。事情到了队长媳妇嘴,自然传得快。从此,小王庄关于王老大的俏皮话里,又添了一句:“王老大吃贴饼子———慢慢来!”笨人听了,嘿嘿一笑。

不过,终归是两个人的口粮,一下子分到六个碗里,粥稀了,人瘦了。再加上替大翠还账,光棍汉多年的存项花光了,日子够紧巴的。队长永绪在会上提出给他家一点救济,却被王老大拒绝了。他自有办法。

笨人王老大是砍柴人里的状元。“镰刀快不快,全凭胳膊拽。”人说王老大上山不带镰刀,一天也能拽它五六百斤山柴。山里人有句话,叫“驴二驴二”,说是一头壮实驴最多也只能驮二百斤。人说王老大背的柴,一头毛驴驮不动。平 时蔫头耷拉脑的王老大,一背上捆满山柴的梯架,精神头就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走累了,把木棍拄在梯架下面的横梁上,两腿稍作弯曲,让山柴的分量落在木棍上,就能美美地歇一歇。新婚后的王老大,每当这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哼几声梆子腔哩。这,还不算他的看家本事。砍柴人最称道王老大的“绝招”,是他能够背着二百多斤山柴很轻松地伏下身子咕咕噜噜喝一气清凉的泉水,胡茬儿上挂着冰花,一溜小跑,追上前行的同伴。村里人管王老大那双轮胎底、实纳帮的山鞋叫“山羊蹄子”,意思是只要山羊能够上去的地方,就休想挡住王老大。“阎王鼻子”、“小鬼脸”是大北峪里的险道,使一般的砍柴人望而却步,笨人王老大偏爱用他的镰刀给“阎王”、“小鬼”们剃头刮脸。因为那里山柴厚密,砍一天顶三天。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天天讲路线,办啥事还有点灵活性。靠了这点灵活性,王老大农忙下田,农闲背山卖柴。尽管他的大翠又给他生了一个小五,他还是不向队里伸手,咬牙渡过了难关,还居然添置了奢侈品———一架小小的收音机!晚 饭后,一家七口围着匣子听评戏、听相声,觉得小日子有滋有味。

就像嗑瓜子嗑出了臭虫,王老大听匣子,听来听去,听出了差音儿!什么“造反”呀,“大乱”呀,霎时间暴土扬尘地全来了!小王庄的庄稼汉们一时都晕了头,何况他又是个笨人呢。笨人心想,咱不招谁不惹谁,你造你的反,俺过俺的日子,莫不成还拆灶端锅吗?拆灶端锅倒没有,可是公社明文下来了:一律不准砍柴卖钱!说是,砍柴,会砍掉社会主义哩!背山,会背回资本主义哩!

王老大只好净靠着工分养家了。偏偏工分又越来越毛。成天价坐屋里开会,要记工分;水渠挖了没用再填上,要记工分;田埂垒了不对再扒掉,要记工分,那工分还值啥钱!笨人爷儿几个全年总能挣上六七千分,可是一年到头,场光地净,见不着一个现钱。我的天!一家七口的开销哪里来?

王老大终于年复一年地超支亏款了。有一阵子,上边有令,一律归还欠款;说这是蚕食集体经济。笨人心想:我咋又变成蚕了呢?瞧,几个孩子身上的补丁越来越多,到后来,任凭大翠怎么手巧,也缀不成一件囫囵袄了。一九六九年冬天,五个孩子正好占了小学五个年级。名义上叫念书,其实多半课程是开大会和拾大粪。可是王老大还坚持叫他们去,因为他觉乎着这是孩子应该应分的事。数九寒天,哥儿几个只有两件棉袄,你推我让的结果,是谁的年级有户外活动就换给谁穿。要是五个年级同时拾大粪,三个大的就只好挺着冻了。看着孩子冻得眼泪汪汪地往家跑,看着妻子的满脸愁容,王老大心里像刀剜一样。庄稼人除了一块地皮两只手,还有什么生财之道呢?想来想去,唯有一招儿:砍柴换钱。可是运动正紧哩,哪个血迷心窍的敢上山?纵使能够请下假来,砍下的柴,敢拿去卖吗?又一想,大雪封门的时候,缺柴的主儿多着呢,悄悄送给人家,总能换取点人情,白不了咱。这也算人穷志短吧,王老大硬着头皮去找队长了。

这时,队长永绪坐了三年“喷气式”,刚又被上了“马”,正心惊肉跳呢!王 老大来请假,真是倒霉不挑好日子,他哭笑不得,只好说:“笨爷爷,你饶了我吧!”吃罢晚饭,王老大又来了,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兄弟,我要不是磨扇压着手,舍得这么难为你吗!怪我少出息没能耐,被家所累,给队里丢人……”说着,伸出一只手,慢慢张开,原来是一叠整整齐齐的布票,拾尺拾尺连在一起。“国家给的布票,穿不到孩子身上啊!”旁边听着的队长媳妇,忍不住掉了泪。永 绪沉默许久,然后拿起放在他面前的那叠布票翻看:有今年的,去年的,还有前年的,数了数,一百二十六尺。他猛地跳下炕,冲媳妇喊:“我做主了!”忙打开墙柜,拿出几张票子,塞给王老大,说:“卖猪剩下的,三十二块半,先拿去扯布!”

笨人是个脸皮热的汉子,他没有勇气再提请假,更没有脸面张手接钱。在他无奈走出房门口的时候,偷偷地把钱塞回到炕席底下。

王老大心头像压着两块沉甸甸的土坯,一步步走到村头,望着黑漆漆的大北峪发呆。他记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远门,不是赶集上庙,而是背着小梯架跟随父亲进大北峪。又记起,当年支前民工往大北峪里送伤员,叔叔、大爷们抬担架,他背梯架。他砍下大北峪的山柴,烧过驱寒的姜汤,烧过暖身的热炕。

他又记起,办初级社那年,一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社培起了一个砖窑,一背背的山柴,烧出了一窑窑的青砖,靠了它,度过了一个春荒,撑起了一个小社的家当。呵呵,王老大不是自数家珍,他无家珍可数,他是一个笨人哟!他望着大北峪,抒着一个笨人郁结心底的怨气。在此刻是黑漆漆的大北峪的沟沟岭岭上,走过世代多少砍柴人!他们累白了头发,压弯了腰身,也只落个受穷,何曾有人说他们有罪?怎么王老大就活该这么倒霉?他想起近来常听的一句话:“形势大好,形势逼人!”笨人自有笨人的联想:逼人,逼人,竟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了!砍柴,买布,给孩子做衣裳,有啥罪?不偷,不抢,卖力气换钱,犯啥法?我招谁惹谁啦?干吗老跟俺们种地的过不去?儿子光着屁股叫爸爸,我有啥脸答应?宁愿老子斗死,不让儿子冻死!

蔫人出豹子,野猫急了也咬人,王老大又要玩邪的了!王老大回到家,大翠怯生生地问:“给假了吗?”王老大含混地回答了一声:

“明天进山!”大翠眼巴巴盼着这句话,可是一旦听到,反而不知所措了。孩子虽小,久经训练,似乎也都知道其中的利害,并排地从被窝里扬起小脑袋来,喊:“爸爸,别去了!”两个小的还直说:“我不要新袄,我不怕冷……”大翠鼻子一酸,背过身去。王老大挨个摸摸他们的头,说:“睡吧,睡吧!”

鸡叫头遍,“嚯嚯”的磨镰声惊醒了大翠,她慌忙穿衣下炕。走出外屋,推开房门,啊,下了一场大雪!大翠骂道:“该死的老天爷,专跟好人作对!我说他爸,要不就等雪化了再去?”王老大说:“等到啥时候?阳坡脸上的雪少说得十天,阴坡的雪开春见了。”又磨了一阵镰刀,见妻子还呆呆地望着雪地,便安慰说:“这点雪算白玩儿,做饭吧!”

大翠只好动手做饭,照旧是砍柴人的标准饭食,摇“尜尜”汤。就是开水煮棒子面疙瘩,放点咸淡,吃起来有稀有干,又经饿,又暖和。王老大稀溜稀溜连喝两大碗,起身到堂屋,从水缸里又舀了半瓢凉水喝下去,然后把绳子盘在梯架上,背上肩,接过妻子手里的干粮袋,便返回里间来。他用他的笨手,挨个给孩子掖好被窝。又从袋里掏出那张白面饼,一份份掰开,悄悄塞到他们枕头下面。大翠拉住丈夫的胳膊,说:“那是你的干粮,这人!”王老大笑了笑,从篮子里抄起俩贴饼子,又从柜下面拿了两块生白薯,放进袋子,拍打着说:“饿不着,渴不着,说不定啊,碰见个砍柴的渴急了,拿猪肉方子换我的白薯吃呢!”

大翠倚着柴门,看着丈夫两只山鞋趿踏趿踏地趟着大雪,渐行渐远,不知怎么的,竟落下两滴泪来。

唉,王老大就这样匆匆地告别了他的大翠和那安睡着的五个孩子,去了!半夜,还是用接大翠时用过的那辆白马大车,队长永绪把王老大连同那一大

捆沾血的山柴,拉回了小王庄。当大翠和孩子们割心一般的哭声,夹杂着飕飕的小北风,扑进各家落了灯火的小窗,人们都从被窝里支起身子,侧耳谛听。谁?

他们哭的是谁?这三年小王庄的人们和全国一样,正忙于编造各种最完美、最高尚、最圣洁的口号,并为保卫这些口号进行着无休止的讨伐厮杀,几乎把那个连半条语录都背不出的窝囊废忘记了!

按照凶死人的尸体不许进宅的村习,王老大被停放在他家院墙西边的一座碾棚里。这个操劳一世的笨人,静静地躺在自家的那副白碴门板上了。身上盖着一条皱巴巴的灰布门帘,两只穿着山鞋的大脚露在外面。

当人们看到足有井筒子粗的那捆山柴,看到梯架上硬被拉断的驴皮袢,都不禁摇头,轻轻叹息说:“太狠载了,贪呐!”

王老大呀,你为什么这样贪?难道真的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吗?可 怜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临终背着“贪财”二字,死在那个史无前例的“狂热的十年”里。正在小王庄蹲点的公社书记,绝不是坏人,却身患“热病”。此刻他正对着王老大的尸体流泪叹息:“谁走资本主义,这就是恶果,这就是下场哎!”他连夜向县里作了汇报,县里的头头明确指示:王老大之死,是资本主义害死人的典型事件!眼下运动正需要这种典型!要充分利用它,开个大规模的“现场批判会”,以便促使上下更多的人“猛醒”!刚结合进领导班子的公社书记,不管队长永绪如何阻拦,还是立即向全公社发出了电话通知。

队长永绪依旧顽固地坚持己见,和公社书记激烈地争辩。他甚至连从前打老戏里听来的老词儿都用上了,他说王老大算得上“有仁有义的君子”,不应该“掘坟鞭尸”!

这个王老大儿时的伙伴,小王庄的灵人,憋了一肚子气,赶忙来到王老大家,把正在陪伴大翠的媳妇叫到院子里,匆匆告诉她自己“营救”王老大的打算。媳 妇听罢,仰起脸儿来问:“你不怕再‘受’一回?”永绪此刻竟激动得声泪俱下,说了句:“笨哥太冤,太可怜了……”便再也说不下去。永绪的快嘴媳妇是个多么知情达理的女人啊!她竟然那样爽快地同意了丈夫的打算,而且说出了那样有骨气的话:“去吧,只要不昧良心,家败人亡咱们认可!”

小王庄出名的灵人,办了一件像笨人一样笨的笨事。他连夜找公社书记

“坦白”:王老大不是私自进山,是他给的假,是他撺掇他去的!

第二天,停放王老大尸体的碾棚前的空场上,早早儿地聚满了人,都是乘坐大汽车从县上赶来的。本村的社员却稀稀拉拉。阴沉沉的天,飘着雪花,西北风尖冷尖冷。

王老大一生中最后砍下的那捆山柴,作为资本主义害死人的确凿罪证,摆在了碾棚前。山柴上挂一条白纸,上书:“牢记王老大的教训”一行字,墨迹犹新。摆在那里,远远望去,宛似一个挽带飘拂的花圈。

当那个重新上台、又指使人走歪门邪道,以致害死人命的队长,被积极分子们押到人前,山呼海啸般的口号便“响彻了云霄”。那口号丰富多彩而又各显威力,是每一适龄的中国人都声嘶力竭地高呼过多次的。眼前那些举拳头、喊口号最卖劲儿的,是县里各部门的代表、广播站的记者,以及外公社来的头头脑脑。他们用愤怒而好奇的目光盯着永绪,认定他是“罪魁祸首”,要“打翻在地”的。小王庄的哥们儿、爷们儿,却都是木呆呆的,做声不得。他们明白,眼前的事,是一个八面透亮的灵人,为一个死去的笨人,豁出了自个儿的一百多斤!

至于队长永绪本人,尽管横遭斥骂,又被推推搡搡、扭来扭去,心里却是平静的。他觉得他是为他的笨哥承受着这一切,使笨哥的灵魂和他的肉体一同安息,免得再受一番“触及”。想到此,他感到一阵酸溜溜的快慰。他大哈着腰,奋力扭动脖子,想看一眼碾棚。不料,却看到了站成一排的五个被他“害”死的人的子女!他们哀哀地哭着,在瑟瑟的寒风和茫茫的雪雾中紧缩在一起,发着抖。队 长永绪的心顿时又抽紧了。他猛地使劲挣开抓住他的人,脱下自己的半截子大衣,扔给孩子们。霎时,人群中有了晃动,棉袄、皮袄从人们手上传过,带着乡亲们的体温,披到了死者遗属的身上,一件、两件、三件……

现在,轮到死者的妻子控诉了。有人扶着大翠,走向那个“罪犯”。这一夜,她哭得死去活来,恍惚间似乎还记得公社书记教给她的话,好像是说,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她的“仇人”,是他,指使她的男人走资本主义,落得杀身之祸!她透过迷茫的雪花,定睛辨认,对,就是他呀!套一辆白马大车,把她和她的孩子们接进了小王庄,送入王老大的家门;是他,在铁锅顶不起锅盖的时候,把半袋子金黄小米送到他们的新家,那是人家口挪肚攒省下来的呀!王老大不肯收,两人在院里推来推去,她在屋里听得真切:“收下吧,可别把大翠嫂子饿跑喽!”昨晚,把她的丈夫接回家来的,也是他呀!她能控诉他吗?

她控诉谁?控诉她的丈夫?这对半路夫妻,八年的日子过得多么辛苦,又是多么恩爱哟!她碰上了一个笨人,—个傻子,一个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她望遍小王庄的街道,望遍大北峪的沟岭,她清楚地看到,丈夫那双穿着她绣了云子花布袜的大脚留下的每一步脚印,每一步都经得起人们的品评!

啊,她能控诉公社书记吗?不,人家有人家的道理,那道理,虽然老像隔着一堵墙,但总归是关乎“子孙万代”、“红色江山”、“人类解放”的,咱个庄稼妇女,怎好戗着呢?

大翠想来想去,只有怨自己!她不该拖儿带女连累了王老大!她不该当着他的面为孩子的冬衣犯愁!她不该放他顶着大雪进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保存那一百二十六尺布票……

许久,她说不出一句话。在发呆的众人面前,她掏出那叠曾和丈夫在灯下数过无数遍的布票,一把一把地撕碎,撕碎,片片纸屑散入 飘飘 降落 的雪 花之 中……

十年过去。小王庄的人忘不了这碾棚前的一幕。仿佛从那时起,他们才真正认识了王老大。一个笨人,秉着劳动者祖辈相传的操守,秉着对新社会的一片痴情,善良地活着,善良地死去。

想起这一幕,小王庄的人们又感到惶愧。他们同王老大朝夕相处,却没有给他应有的尊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后还要受辱,而一个想要保护他的人,竟不得不采用了那样一种叫人痛心的方式!

唯一使小王庄的人感到宽慰的是,王老大生前攒起的那个家,没散!照旧是娘疼儿,儿敬娘,兄弟姐妹之间亲如手足。也真巧,小水这个抱养儿子,连长相也都跟爸爸一模一样。如今,他跟小珍一块儿在队里劳动,顶起了家门。大翠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披上了幸福的笑容。

他们的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是快嘴的队长媳妇跟大翠一起商定的。自然又是永绪大叔搬动大印,给他们办了登记手续。小王庄各家,互相打听着,暗暗比赛着,都准备好了有意义的礼品。有两个兄弟大队,还说好了到时候给小王庄送戏、送花会呢!

大年初一,当年那位公社书记来了小王庄一趟。他拉着小水和小珍的手,半晌说不出话,这位五十多岁的领导、长辈,竟当着王老大后代的面,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载《北京文艺》1980年第7 期)

锦云

原名刘锦云。1938年生于河北保定雄县。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196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笨人王老大》( 与王毅合作),剧本《狗儿爷涅槃》、《阮玲玉》、《风月无边》等。

王毅

1940年出生,北京市人。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黑龙江省龙江剧院院长、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1963年开始发表作品。戏曲剧本《皇亲国戚》获 1981年全国优秀剧本奖。他与锦云合作的小说《笨人王老大》获 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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